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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書評》新春讀書四問

Writer's picture: 草茅草茅

【作者按】本文所涉大多是舊書。近年我住在美國中部小城,為潮流所棄。信息僻陋,令唾沫無緣沾污炙手的傑作;知識稀松,催我多多溫存輕薄過的舊冊。在睡眠都幾乎被剝奪的世代,“只恨此身非我有”,就算人不想要,耳目早成通渠,信息的洪水日夜倒灌入腦。記得2016年川普當選時,一位平凡的老個體戶——也就是我媽——即刻自微信傳來一本pdf格式的91年版《做生意的藝術》,囑我學習。她老人家在讀書上都已令我望塵,何況飽學如讀者您呢?所以這裡提及的書,可能已然過時無用,且絕對都屬個人偏見。只是一經成文,它就無法不彙入洪災的濁流了。

Q1:過去一年裡,有什麼書讓你覺得耳目一新?為什麼?

《酒徒》,劉以鬯。



不記得誰曾斷言,“要找新的思想,就去翻舊書。”《酒徒》是落魄文人自剖的私小說,1962年在香港首刊。王家衛拍《2046》,從裡面借了醉意和辭藻。可鏡頭畢竟拍不出語言質感、譬喻和行間的情致。我推崇《酒徒》,是這三樣事體的緣故。


語言是我的障礙。18歲我從義烏去北京上大學。課堂上,老師叫我用滿大人語(Mandarin)讀自家文章,念歇了,她苦口婆心地指出我的鄉音太濃,口齒實在不如一位紹興同鄉伶俐。甚至連北京土著的體育老師都誨人不倦地糾正我的口音。幾年後,語言的適應進度條永久卡在了“55%兒化”,成了南腔北調的四不像。難通滿大人俗話的門徑,也疏遠了吳越母語的鄉情,加上官僚劣質宣傳和媒體陳詞濫調的長年污染,終致鉗口結舌,文學語言再無法從口中自然脫出。就算我喜歡一些慣寫滿大人語的作家,落筆成文時,想要寄托真誠的興味,還是本能地不願去擬態。《酒徒》的語言讓我舒服。作者寫的是綿密的吳語風味的城市白話,文質彬彬、流暢彈牙,鹹淡適中好似腌篤鮮。


很多人以為現代白話文生來便是滿大人,其實錯得離譜。劉以鬯像比他早幾輩的周作人、郁達夫一樣,用吳語味道的白話文寫作。當時各地作家都試著找到自己的語言,比如葉紫就善用湖湘口語。此外,陝語、晉語、粵語、閩語,千岩競秀,萬壑爭流,寫作者容易找到自己順口的改良白話文。語言無壓迫的豐饒時代,老舍的純正滿大人倒是地方特色。再者,《酒徒》小說四十三章,只有大約二十個“把”字句——原來白話文可以這麼寫。嵌以大可玩味的連珠譬喻,語言找到了獨特的節奏和質感:


“煙圈隨風而逝。屋角的空間,放著一瓶憂鬱和一方塊空氣。兩杯白蘭地中間,開始了藕絲的纏。時間是永遠不會疲憊的,長針追求短針於無望中。幸福猶如流浪者,徘徊於方程式「等號」後邊。”

至於“行間的情致”,實際就是詩詞或電影的功夫。黃庭堅詩雲,“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杯酒與雨夜之間,十年久別和記憶中的片刻之間,兩行詩的空白之間,牽掛勾連,抵死纏綿。好作家用語言寫作,也用有情的言辭錯落形成的萬有引力寫作。這是語言的蒙太奇。當代中國詩歌“雲南王”於堅《0檔案》的語言蒙太奇,較之《酒徒》的第四章又有何新意呢?就這樣,《酒徒》讓我生出“禮失而求諸野”的喟嘆。2017年多少個夏天的凌晨,我獨對熒熒一屏,捏著酒盅,逐行慢讀,直至與書中人同醉。最後才知道,劉以鬯原來從不喝酒——您老人家又贏了。


Q2: 在過去一年裡,有什麼書是讓你覺得失望或者糟糕的?為什麼?

《諸夏紀事本末》,劉仲敬。



真正無價值的書當然連筆墨都不必浪費。這部書若放在歷史背景裡理解,可能像曹永和一樣意義重大。2017年中國發生了幾件大事,標志走出秦制的自然發育一途幾至末路。而“改良-革命”的話語明顯限制了社會演化的想像力。這本書帶來了新的思路——問題沒有答案,未必是答案太難找,也可能是問題不對——假設秦都不存,或局限於一地,秦制還會為天下人所苦嗎?天下苦秦久矣,秦就等於天下麼?走出秦制就必須像翻煎餅一樣,非得畢其功於一役麼?


於是,這部書用這樣的的政治認知輔以開宗立派、卻稍微刻意偏狹的“廉價七成正確”史觀,並加工已有的歷史原材料,創造了新敘事——東亞諸文明本位的歷史。令我震動的是,幾年前北京公民社會圈不少熱心人在考慮大規模譯介上世紀的國家轉型史,來幫助找到今天我們走出秦制的路徑,但經常遇到的挑戰是:那些國家那麼小,而我們的國家那麼大,他們的經驗真的足以為鑒嗎?如果我們花很多工夫,翻譯介紹對我們並無幫助的經驗,豈不是浪費生命?就在當年的熱心人們還在踟躕中蹉跎時,劉君憑一己之力,已用他稱為“民族發明學”的理論幾乎完成了上述的任務!這部書就是從歷來國家轉型中提取經驗,彙入東亞歷史,指出走出秦制的一條理論路徑。


劉君和他的作品常為歷史學者所指摘,實際是雞同鴨講。社會的變遷渴求神話,現代學術要求科學與准確,這是兩條不相交軌道上的事。這部書真正令人感到失望和糟糕的是,它在這個思想橫流時代竟淪入“手抄本”的境遇,只在網路上以自制散卷發行。出版界也好,學術界也好,又或者是運動界和公共輿論,都沒有給予這條路徑充分、開放、嚴肅的討論。或因涉及信仰、認同和政治,或因劉君素來激烈的詞鋒,無論是認可者還是批判者都很容易過度關注細枝末節和個人臧否。有的人找到幾處瑕疵就宣布得勝還朝,棄之如敝履,寧可回身去玩舊泥巴;有的人謹遵劉君“教義”,不願兼聽,相信思想實驗能解決一切問題。個人閱讀中,我把劉的這本書和其他作品當做合胃口的飲料,用它衝服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的《大轉型》、文森特·奧斯特羅姆(Vincent Ostrom)的《美國公共行政的思想危機》,或者是《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和布魯明頓政治經濟學派:政治學和公共行政中的多中心體制》(Elinor Ostrom and the Bloomington School of Political Economy: Polycentricity in Public Administration and Political Science),竟都有幫助吞咽消化的功效。


Q3: 你現在手頭在讀什麼書?閱讀的原因?

《一千零一夜》(遠流出版社分夜全譯本),李唯中譯。



現在,工作以外自發讀的書,幾乎都用來緩解權力和快慰兩種焦渴。


權力欲是猛獸。不知多少人有類似心情:短暫人生旅途已經歷了幾回主動或被動的思想顛覆,每回都一拍大腿大叫“原來是這麼回事”,然後優越的快樂油然而生。隨即又在與他人或自己的爭論後轉為懷疑。自身就是一片狼藉的戰場,西方的東方的、歷史的未來的、左的右的、規範的現實的、理性的迷狂的、傳統的新潮的,在無止盡的鏖戰中屍橫遍野。貴族的戰馬迎向機槍炮火衝鋒慘遭科學家屠戮,隱者穿上騎士鎧甲殺死了陣前游說的陶朱。一次次,頭腦和靈魂被征服者占領,新舊文明交錯疊加,依舊以同一個名字生長,直到又在與人生的對抗中逐漸僵硬衰頹。這種殘酷戰爭的動機之一,是證明自己一貫比某些假想敵早正確一天的權力欲。


在這鼓角爭鳴的王城裡,我始終是個僭主,對自己思想和知識的領土沒有絲毫安全感,懷疑“總有刁民想害朕”。如果我掌握權柄,會是最殘酷、反復無常的暴君——以今日之我討伐昨日之我,連自己都殺,怎麼會憐憫旁人呢?這有一堆去死的好理由,打算送給意見上的對手,哪怕昨天他們還與我同聲應氣;這也有一堆皇冠,去加冕所推崇的先賢,反過來榮耀自身的德行。美其名曰好奇心也好,浮士德精神也罷,當自己第幾百零幾次聞到某種准真理的腥味時,又是一陣野獸般興奮的顫栗。


可是,這凱歌在現實生活中無法長奏:啃老的小康已宣松了筋骨和意志;虛無環伺,擇機欲從背後吞噬;名利的矛尖在胸口裡面向外探磨,要穿透刺出;稍多讀書,明白了能成文的知識不過人類經驗的億萬分之一,根本不足以修身齊家,遑論經天緯地。於是,內戰與外患交困,精神委頓,常感心力耗盡而不得不隨波逐流,全憑慣性運作。思想探索的戰艦孤泊於不知名的大洋中央,水手們叫苦連天,想念美酒和美夢。這時候,必須在睡前翻出《一千零一夜》。這本書最大的好處是,它真的有一千零一夜,如果一晚上看不完一夜,那就得真的看三年——真可是一件好事!而且這本書是中文世界唯一全本,由此我才得知,黑奴是古代的阿拉伯男人最可怕的情敵,連國王也難逃後妃被黑奴染指的威脅,讀到他們捶胸頓足、殺之後快的痛苦,我常被逗得開懷大笑。《一千零一夜》也令人感動,如果試著把自己置換進故事裡的角色,看自己能否如故事中的人那樣勇敢、善良、機智、誠實、坦蕩,就能明白我在說什麼。


Q4: 在春節裡,你會看什麼書呢?為什麼會讀這些書?

《洪堡的禮物》,索爾·貝婁。



美國春節不休假,所以讀的書一般是工作必需的勞役。但農歷新年總是提醒我,春天又來了,西邊田地正召喚著不安分的農夫。如果有一本書可以在工作之後去讀且感到爽朗快活,那就是《洪堡的禮物》。而且它的主題直接回應我自己的人生困惑:你忙著去哪裡?這一生打算怎麼度過?自己精神建築真的和外在的環境能相安無事嗎?


主角西特林是一位中西部出身的作家,他在芝加哥很不適應:“在芝加哥,我的個人抱負已成泡影,我的觀念是一種異國情調。”“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既不屬於芝加哥,也沒有完全擺脫它。對我來說,芝加哥平日現實的興趣和現像,既不夠真實生動,也沒有什麼像征意義。”


我來美國五年了——新澤西三年,內布拉斯加兩年。像很多人一樣,“習慣了不習慣”。因為獨處時間多、人際圍籬高的關系,經常沉思和懷念。2016年回北京,那裡已經不再讓我很喜歡,我厭惡它全面碾壓人性的架勢和細節;而曾被遠游的我唾棄的家鄉卻在懷念中變得日漸可愛,就算明知早已變了天地。我真的不太明白該怎麼看待青春年少的美夢和今天所有日常的作為之間的真實關系;也擔憂眼下這個急速變化的環境會最終強迫我們變成什麼樣子;而且總悲哀地發現很難克服自己的懶惰——貝婁一定理解,他說過,“悲哀是懶惰的一種。”


所以,當我讀這本書的時候,總是發現西特林在替我沉思:“被放逐的靈魂渴望著故國舊土,每個活著的人因失去故國舊土而哀傷。”他的思索比我的要生動得多、深刻得多,因此特別教人痛快。有人替我做想做而力有不逮的事情,是多大的運氣啊!而且是在一個熱鬧、豐富,以幸運收場的故事中!


新年快樂!


(二零一八年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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