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刻奇手記:舊金山

Writer's picture: 草茅草茅

舊金山的美對我是種純粹的夢幻,起源於低估和無知。


不敢說沒看過那些詳盡的攻略和谷歌地圖,但幸好它們沒能幫我提前實現那些美。這些工具擅長把真實的存在點金成石一般地變成難以驅散的表像——色情的言語和圖片們冒出來,激起視神經和性腺的反應,讓人不禁對著既定的程式投入感情和熱望。結果旅行常常成了驗算,人被預設的信息包裹,情境代替了風景的實體,相機成了巴甫洛夫的搖鈴,教人該流口水就流口水。


也不敢說之前不知道金門大橋。但僅僅是知道而已,聽過他的盛名,也有一些模糊的了解,起碼知道她的紅色。但鄙人一向對大橋不熱衷,連姓“大橋”的日本女演員也沒有任何印像。小時候,家門口有一條被當地人叫長江的小河,河上建起第一座拉索式“大橋”時,縣裡人奔走相告,電台電視台如數家珍,但那座橋的醜陋卻一直讓我難受,暗自也為自己不必經常過橋而慶幸。所以多年以後,我也很難說服自己去熱切地欣賞一座不過是更大的橋。一件鋼鐵工具成了景點,不是太自戀了嗎?所以,在舊金山短短的逗留中,不猶豫地把看橋放在了最後一天。乘車過去,隨便看一眼,再從橋下的沿海綠地踱回來,正好享受下午的熱光。


而且,因為對權力美學的反感,對崇高壯美的東西天然有點討厭,年紀越長越覺得優美才是更純潔的美。一度崇高能合少年情懷,朗基努斯覺得多瑙河、尼羅河和塞納河與海洋比起來算什麼呢?但今天想來,優美是那麼柔和、全然無傷害,最能撫慰心靈。而崇高壯美之物常要激起一種權力關系,輕微地一觸,就碰到無意識中與人之根本絕對有關的東西。


神跡壓抑著人的感官,進而壓抑精神,讓人對自己與神(自然)的根本關系悄悄產生焦慮。浩瀚的海洋和無際的宇宙給人留下了普遍的強力、冷漠、無常的感覺;高峰和懸崖的絕美和荒涼,將文明如垃圾般拒於千裡之外,褻玩者冒著生命和污染美感的危險;巨石陣和復活節島石像則神秘、詭異,大大拉遠了我們的文明與傳說中祖先的距離,削弱人對了解自己的信心;而當下的人造神跡中,承天門廣場以其野蠻愚蠢,和美國時代廣場的浮誇優越遙稱雙壁,讓居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天天樂此不疲地展示對群氓的玩弄。


這些神跡,多少給人帶來痛苦、困惑,以其壓倒或冷峻的姿態睥睨人世,人向它們報以尊敬或恐懼,或者有時反過來,有人干脆把這種強勢意淫到自己的身上,宣告自己的偉大。



而金門大橋的優美卻讓我始料未及。她修長而高大,簡簡單單三條大曲線和兩個直角,卻由於遠近透視的關系變化多端,溫柔又自然。人眼睛中形狀的畸變,讓現實中登臨的任何人都不會覺得她是對稱的,那幾個從自然界總結出的線條,像層疊的山川或浪花一樣富有曲線和韻律地向遠處延伸。


它既是藝術,依照自然的法則,竭盡技術與材料的全力完成,塑造出溫和堅忍的氣質,像獻給舊金山神靈的貴重祭牲;同時,周身全無虛飾,連色彩都出於實用的目的——以防飛機在海霧中與橋發生碰撞——可以說,金門大橋是一座真誠的建築。


她的色彩也被津津樂道,聽說是叫“國際橙”,但因為我是色弱,怎麼看都是磚紅。磚紅與棱面結合,產生的陰影投在其顯眼的目字形立柱的內側。體積、天空、光和色彩的塊,在陰影的襯托下明亮起來。關於陰影,約翰·羅斯金的觀點最為激進:


我認為任何建築除非在其牆面上混有大塊的陰影,生動而有力,否則任何建築都不可能真正偉大。年輕建築師首先應該學會的一個習慣就是用陰影思考,不僅僅把某個設計看成是一個可憐的用細線勾勒出的骨架,而且要設想黎明的曙光照耀它,黃昏離開它時,石頭變熱,石縫變冷時,蜥蜴在一個上曬太陽,鳥兒在另一個上建窩時,它應該是什麼樣子。

日常所見對金屬的應用,通常突出其堅硬明亮、銳利和折射光線的特質,但金門大橋的立柱,更像是磚石或者巧克力排,人們樂於坐在橋頭的草地上,靜看霧氣穿過她裸露的結構,陽光慢慢溫暖她的骨頭。


然而,一旦靠近, 還是感受到了她僭越的雄壯。地止於此,海始於斯,帆影幢幢的舊金山海灣被大橋隔開,門外就是無垠的海水。天空海水廣袤的布景正中間,別無他物,只有這座紅色巨橋,海峽兩端的山巒竟顯得矮小了。走在橋上,像走在了天上。曾有一個男人帶著兩歲孩子走到橋中央,毫無預兆毫無理由地就把孩子扔下橋,隨後跳橋自殺了。自隕的人會在4秒後,以120公裡/小時在海面摔死。自殺的人多了,金門大橋也成了自殺勝地。


宏偉的橋梁向來是自殺者的偏愛,金門大橋的1500+,其實還比不上南京的長江大橋,據說有統計的就超過2000人,此外世界著名的自殺場所還有墨爾本西門大橋、首爾麻浦大橋、英國亨伯橋等多處,這不是巧合。算是崇高之美將人壓抑或者使人膨脹到極致的一個例子吧。


所以聽當地人勸:牙痛的時候不要去舊金山,去看牙醫。


【殘廢】


舊金山的漁人碼頭上有一個臉殘廢了的大男孩。


帽子蓋住髒亂的金發。他的一只眼睛徹底壞掉了歪在一邊,脹脹的好像要從縫裡流出什麼東西,鼻子被火燒過,只剩下一點可憐的凸起。碼頭上正有街頭藝人演奏歌曲,他隨著音樂款款舞動, 盡情搖擺,表情和肢體不時幽默地抽動一下。他跳得棒極了,每一個動作都在節奏上,一曲結束,他回到堆著破爛的長凳上,壓低帽檐,百無聊賴地坐著。另一個流浪漢朋友走過來,嘴裡嚼著薯條,遞來跟他分享。兩個髒漢在陽光裡一言不發,不知琢磨什麼事情。


他不像紐約隨處可見的那種街頭瘋子,喃喃自語,拖著肥胖的腰肢在午夜的車站暖氣燈下困到摔倒。他身上有種明顯的自由魅力。我猜想著,可能因為一些不幸的事情,他就被偽善的主流社會給趕到了這裡,但他並不可悲。我有點後悔曾神情老道地為沒有給路邊年輕的乞討者一元錢而為自己辯護,一邊還嫌棄他們的懶惰。如果有的選,是接受特殊教育和勉強地工作,還是流浪在北加州的碼頭跳舞?這是我這等幸運兒沒有想過的。但現實中,一旦選擇了其中一條路,就沒法回頭。世界很寬廣,但如果臉爛了,人生就很逼仄。



這裡還有殘廢的鴿子。在我居住的新澤西小鎮的窗台上,也有鴿子時常飛來覓食,他們和新澤西人一樣肥胖圓實,四肢粗壯。但舊金山碼頭上的鴿子,卻多是殘廢的。有好些鴿子雖然能飛,卻沒有腳,用畸形了的兩支腿骨支撐著爬行,俯在地上啄食。有一些則強一點,還剩下一兩個腫脹變形的腳趾。這些鴿子因為腳上的殘疾,頸羽和尾羽也通常比較毛糙蓬亂。但沒有腳不是舊金山鴿子的專利,在紐約的街邊、紐瓦克的機場裡,我也看到過相似的情況。鴿子是怎麼失去雙腳的?有的人解釋說,是城市裡的油漆、水泥、粘膠、強酸、纏繞的細線、無處不在銳利的刀鋒和毒藥害它們成了這樣。


這竟比我想像的要不殘忍些。


【詩歌】


舊金山到處都是山,這樣一來,踱步其中就有種真實感,它來自血肉之軀的疲憊,小腿和韌帶的緊張。我不怎麼了解她的歷史,但不用猜也知道這座山頭上的城市只能是電氣化時代的產物。如果把她搬到農業社會,住在這種山上會把馬累得噴血沫子,誰家的孩子沒當心摔個跟頭得去對面山腳下找。但因此產生的戲劇性和身體的持續變化無疑對寫作很有幫助。作家因為窮和寫不出來時候的閑悶,一般都需要住在適宜步行的城市裡。舊金山的“步行指數”(Walk Score)高居美國第二,僅次於紐約,自然堪當文化重鎮(底特律的步行指數很低,但目前“Write A House” 項目正在給作家白送大房子,請注意該致富信息)。去世的《花生》作者舒爾茨,寫《追風箏的人》作者胡塞尼,更早一點的傑克·倫敦都是舊金山的居民,但只有詩歌,才是舊金山文學的桂冠。



先說中國詩人吧,當時年過花甲的中共元老董必武赴舊金山參加聯合國制憲會議時詩性大發,他寫下:


巴渝虎列拉何如?謹向同仁問起居。炎夏得無增郁悶?平心當可略寬舒。

逆流原屬尋常事,前進終為歷史車。大勢已趨民主制,吾華欲外孰能除!

——《旅居美國舊金山雜詩五首》其一

沒錯,1944-5的確是貴匪宣揚民主憲政和美國政體的歷史高峰,老兄笑蜀《歷史的先聲》早就披露了這方面的資料。這首詩從率性上也可堪與舊金山嚎叫派隔世往來。但針對這詩,我一直好奇一件事,究竟有沒有人會用寫詩來說謊。


我希望是沒有,儘管帶著苦澀的猶豫。記得一次印像深刻的“喝茶”,貴匪的同志問我,你說一下,XXX和YYY是什麼關系。我說他們是非常好的朋友。他問好朋友是不是就是經常聚在一起搞事的意思?我說你這話說的,好朋友就算十年不見面,信任和默契也不會變,也不一定要搞事,主要是揸心靈,你聽好,XXX給YYY寫過一首七律來表達朋友間的感情(此處省略56字),如果說他們不是朋友你信嗎?你聽過有人寫詩來騙人的嗎?同志默默點頭,似乎都接受了這個理由。那麼好吧,但願董是真心的。


后来的诗人,水平高了很多。1956年,城市之光书店出版了一位市场研究员的《嚎叫及其他》,随后又有凯鲁亚克的《旧金山蓝调》,以及年轻的禅师加里·斯奈德,一众天才河奔海聚,在这里搞出了“旧金山文艺复兴”。这可能是最被当代人低估的一场文艺运动。

后来,他们带着垮掉派的热灰,“隐居墨西哥修身养性, 或去洛矶山皈依佛陀或远涉丹吉尔寻找故友或去南太平洋寻找黑色机车头或去哈佛寻找那西塞斯或去伍德龙寻找雏菊花环或坟墓。。。”


从他们自己身上剜出的这块人生诗歌的绝对心脏足以吃上一千年。


二零一五年三月 Kearny, New Jersey

28 views0 comments

Recent Posts

See All

Comments


订阅我的作品

  • Facebook
  • Twitter
  • LinkedIn

©2020 by 草茅. Proudly created with Wix.com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