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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草茅

你看我,我看你



紐約布魯克林冬天六點鐘,天就黑透了。垂著小辮、披著大衣、頭頂大禮帽的正統派猶太人們在昂貴破舊的紅磚公寓裡進進出出,像童話裡出來的有趣角色。大街上的鋪面零星亮著些燈,我和妻子,還有藝術史系的好友小殷慢慢悠悠地徜徉。


眼見前方“寶貝你還好(Baby’s All Right)”酒吧在大街上毫不起眼地開著張,也還沒有什麼響動,門邊定定站著一個黑色的大身影,戴著副大墨鏡,身背大樂器箱子,正欠身和一個嬌小的女士說話。稍近一看,果然是民謠歌手周雲蓬,與我約好了一道來聽歌的天路姐已經和他聊上了。我上去聽了一會,也找機會打了招呼,提起幾年前在杭州的新豐小吃店吃早飯遇見他的事情,他竟都清楚記得。我心花怒放,腦子裡一下子冒出北京的草莓音樂節、麻雀瓦舍甚至想像中的畫面來。冷清的酒吧門口被我們的說笑吵得熱熱乎乎。


他來做什麼呢?妻子後來問我——因為15刀一張的門票賺不了什麼錢,在貴到恨不得吸氣都要錢的紐約,一場演出的分成也就夠團隊幾天的吃用。


看風景吧,我說。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誰不知道周雲蓬早就看不見了呢?


可這又是事實:演唱開始前,老周得意地向台下展示了他這幾天拍的紐約風景照,頗有意趣。他又說起了些閑話,講自己的人生因為登台演出而轉折,好幾次都放棄了安穩,一頭趟進有驚沒准的路子。之後,如我們今天所見,他的人生更開闊、更自由了。


這起興的時段,陸陸續續到場的人約莫過了百,大致都跟我一般年紀,女孩更多,卻大體上沒嗅到什麼脂粉味。酒保忙著舞動杯盞,不遠處一個中文溜到可以當導購的金發白人女孩正上上下下地做電視采訪。這黑乎乎的大屋子裡一派酒神節的盛況。表演時間到,老周先唱了幾首老歌:《盲人影院》《沉默如謎的呼吸》《幻覺支撐我們活下去》,一首蒙古族樂曲改編的《隨心所欲》,然後是一串詩裡流出來的歌:《山鬼》《關山月》《杜甫三章》《九月》。


《關山月》是我的心頭之好,幾年前曾刻了一張老周的碟送給天路姐放在車上聽,她家少爺每天單曲循環這首歌幾十遍。琴弦一拍,眼前就是漠漠的游雲、寥寥的長風。“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說的可不就是今晚嗎?


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被老周唱絕了。“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長歌當哭,把時時閉鎖的自我,裸在這樣的歌聲裡,直覺得心弦狂震、悲歡雜陳。詩歌裡的場景,什麼時候才能到呢?幾年漂流在外,多少曾經的摯友音容斷絕、奔走在途,而永遠不缺的是壞消息,真能把自己置身事外嗎?歌聲高亢,而座下只是一片寂靜的注視,知音們憐惜歌者的辛苦,不敢悍然鼓掌,非得等到吉他的余韻全數納入胸中,才運動內力猛砸起他們早就攤開的拳頭。天路姐向我反映:隔壁那女孩鼓起掌來差點把她左耳給廢了。


家國之思把情緒調動到位以後,下半場老周開始唱身世和經歷:他十四年在北京,曾住在圓明園蘇村的農民房,連暖氣都沒有,於是寫了《寒號鳥》——冷得受不了就擠上一輛公共汽車,車子上人也多,車裡面也暖和;有感於北京的住房和交通條件,寫了《北京》《買房子》。這幾首歌都很有街頭賣藝的痕跡——據說當年歌手在圓明園藝術家村算是最吃香的,往天橋下地鐵口一站就能收錢,同村的詩人只能挨餓,聞著肉香去蹭吃。


老周唱得賣力,觀眾聽得用心,主打歌曲也就亮相了——著名的《不會說話的愛情》:


日子快到頭了 果子也熟透了

我們最後一次收割對方 從此仇深似海

從此你去你的未來 從此我去我的未來

從此在彼此的夢境裡虛幻的徘徊

徘徊在你的未來 徘徊在我的未來

誰知一曲大傷之後又是一曲大哀。到什麼山頭唱什麼歌,既然在紐約,老周就要唱《金斯堡媽媽的一封信》。從世界詩歌版圖上看,布魯克林的一半都得劃給金斯堡:“太陽和月亮和布魯克林呼嘯黃昏裡樹木的搖撼, 垃圾箱的怒吼和最溫和的思維之光”。金斯堡的媽媽是信奉共產主義的無神論者,在兒子年幼時就在瘋人院住過三年,後來又在那裡度過了整個晚年,這首歌的歌詞靈感,來自她給兒子的遺書:

花,有紅的花,有綠的花,還有白的花

ALLEN,結婚吧,拿著鑰匙不要再吸毒了

菜已經買好了,有蘿蔔西紅柿,還有紅辣椒

我在瘋人院裡一切都很好,每天做著電擊,沒有煩惱

每頓飯有魚有肉還有牛奶

這裡的玻璃一點都不髒



ALLEN,結婚吧

拿著鑰匙不要再吸毒了

鑰匙在陽光下

在柵欄旁

在陽光下的窗台上

金斯堡聽媽媽的話了嗎?反正他沒結婚,最後和同性伴侶度過了余生,毒照例是要吸的。親情對浪子是什麼?誰也說不清。歌唱到這裡,整個場子裡已經青衫有淚,興盡悲來了。一首《中國孩子》以後,老周的歌聲終於在《送別》的調子裡收尾。上百個觀眾卻沒挪半個步子,老周讓助理拿來手機,調出一個語音操控的相機軟件,興致勃勃地拍了一組照片准備發微博,算是打卡下班,眾人才紛紛散了,腦子裡還響最後那句: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聽老周的歌,有痛快、有寂寥,站在他面前直面他的琴聲歌聲,更有愁腸百結、有五內俱焚。聽歌聽出這種痛感才真算是過癮的。否則就像他說的,如無痛的人流,隨手揮揮衣袖,明天仿佛一切照舊。


老周啊老周,你可讓我思鄉了,可是鄉關何處呢?那些我躲藏過的洞穴早就易主,我吃過的葉子的樹們也開了新鮮的花,好伙伴們在每個人自己的河裡撲騰。我羨慕你,你雖看不見光,卻有詩人的頭腦、歌手的喉嚨、天使的眼睛。我感覺得到,你現在生活在光明中、歡愉中、健康中。而且,你把我理想的生活給過了!在江湖浪蕩,在世上雲游,我手寫我口,我琴奏我歌,不屑惺惺作態,也不必強打精神。


老周啊老周,你的歌在耳邊忠實陪伴六七年,我卻無一物回報你,就寫這一篇小記,算是便宜我一個決不公平的交換吧!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Kearny,New Jers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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