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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草茅

捣磨场


Saint Francis Standing in Meditation, c. 1580–85. By El Greco.


李植害怕睡着。他已老迈,鹤骨鸡肤,记忆日渐被岁月的潮水淹没。阖眼前,他对着陋室的泥墙长叹了口气:若明天醒来,却不再记得自己是谁,不再记得阿爷,阿祖,祖祖……那我还是我吗?


他心中忧苦,辗转须臾,终挣直了腰腿,踢翻了床尾那只祖传的铜净瓶。整瓶甜水泼到床下正酣睡的佣人癞儿的脸上。昏暝幽暗中,癞儿惊觉不好,嘴里啧啧叫苦,连忙翻身起来,恭敬地扶起净瓶,端立在李植床前。


“主人家,您说吧,有什么心愿?您虽膝下无子,我在您家出生长大,不知自哪一辈祖宗起就随您家为仆。就算挨刀的事,我也甘心。”


“癞儿啊,我家祖先荫德,只剩你这条忠犬了。毁灭!毁灭的日子近了!黑色的恶神!阿里曼的战鼓大作。植物枯萎了,羊也瘟毙,今年的粟米结不了实了,地里全是毒草。这净瓶里的甜水再宝贵,也保不了朝夕了。死亡还没抵达残躯,却早已侵入了神志,侵蚀我的记忆。癞儿啊,我只剩你这条忠犬了。你虽形貌粗鄙丑陋,却是我所知的人里最专心的一个。你的忠诚无人可比。”


“主人家,您吩咐。我听着。”


“我命令你,要记住我。以及一切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我说一次,你便复述一次。你直要把我当成是你自己。但这样做,并不是为荣耀我这低贱的乡野巫师。我明知,自己是衰世的末人,一粒生错季节的虫卵。记住我,是为了记住我的阿爷、阿祖,尤其是那伟大又愚蠢的祖祖。记住,鹰是如何飞向错误的领空,落得羽翼折断坠跌中天,它追逐耀眼的荣光不得,左翼挂在大树的枝头死去。这些本无济于事,但却是我一生的全部了。倘若我没了,你便穿上我的衣冠,你便是我。”


李植醒来。泥墙透着日光,门大敞,癞儿不知踪影。他蹒跚着出门,村里家家门户大开,没半点人声。地上是来回的脚印蹄印,被血填成片片湿洼。满地辨不出面目的碎片,陷在拖拽碾压的泥痕里。李植挠着麻痒的头皮,自泥地中拾起一根本是床架的木条,像拖着个破布袋,循迹将身躯往村外挪动。


他拄杖走在荒野,边走边哭,听见远方传来震人心魄的巨响。


五里外的开阔谷地,不知何时营建起一处难以形容的所在,像个营寨,也像晒场。柴火烟气弥漫,隆隆声不绝于耳。李植从坡地上远远张见上百个巨大的石臼井然而立。以千百军士的人力驱动的巨型木制机械在这些石臼中上下夯击。工场中一位金甲披发的中年将军,正兴致勃勃地巡视,不时拎起军士的耳朵大吼,指点他们正确地使用这些装置。他的手在空中划着节拍,时而圈起手指比划环形和榫卯。长长一行白蛆状的活物环绕着他。


走到近前,李植看清楚,那是一大群的乡民,男女老幼脱得精光,缓慢依次前移,长队一眼看不到头。李植定定睛,想认出他们的脸,却无能为力。要么是污泥,要么是厄运,已令他们活气尽失,面目全非了。奇诡的是,上下指挥的将军、大汗淋漓的军士和赤条条的乡民,都沉浸在惊人平稳的秩序中,他们似乎不得不专注于自己手头而无暇理会其他,只为附和上那上百个大石臼击出的强大节奏。李植靠近了捣磨场,但没人在意他。他看周遭的人张嘴闭嘴,却完全听不见求生的哀告和苦痛的呻吟,甚至连一声吃劲的闷哼都拾不到,一切声响都淹没在石臼起伏的捣击中了。李植这时候才看清,乡民的队伍通往一个伸向石臼的高台。筋骨健壮的男子,浑身疮疤的老人,消瘦的病妇,垂髫的儿童,都顺从地从木台一一跳入石臼。间或被扔进去的还有活猪、死马、盐卤和整筐整筐的生瓠叶。


此时,将军结束了视察,步出捣磨场,走向营帐。他突然停下来,慎重地对随行的书记官说:


——记一下,“乾符四年,义军次鲁东,民五里相迎,争献肉。”


此时,他才瞥见李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走来,于是请军士将他带入中军帐坐下,端上一碗浑水和一碗热腾腾的膘瓠羹。


——先生,请用。军粮粗粝,难免有碎骨,慢用。


将军的脸上是认真诚恳的神情。李植却别过脸,早全无血色。


——哦,您一定注意到了这罕见的伟大装置。我按照胡人的图纸发明了这些巨臼。我顺便测试一下,看人的心智会不会被这些装置的强力与精美所征服,自愿成为瓠羹。其功若神。


李植未作声,喘息许久,问:


——将军,为何不抓我去填那石臼?


——乡人说您是个识文断字的儒者。某亦是儒者。高人指点过某,“逢儒则肉,师必覆。”义军仁义,不杀儒者。


——我并不是儒者,乡巫罢了。填沟壑的材料,请赐一死。


——高风亮节,可感可佩。如此的话,某恐怕不能破军例了。您不良于行,让军士带您去吧。走前对某可还有什么抱怨吗?文墨之士将死,应当有警言可以留下。


——确有。


——那就请说吧。您有半刻钟的时间。


李植喝干那碗浑水,用尽力气呼吸。它棕色的瞳仁圆睁、上望,炯然有光,嘴巴张得极阔,胸口激昂起伏,如一头病饿的老虎。将军见状正襟危坐,向书记官比了一个注意的手势。


——将军,您和您的军队,是荡涤世界的天灾,背负只有,那神明才清楚的职责,只有决堤的河水,才能冲刷,陈年的粪坑。对此,我并无抱怨。


我要怨恨,就怨恨自己。我阿爷早逝,他一生执意,只做农夫,不肯学文,对一切空想的东西,避之唯恐不及。他早早娶了一个,皮肤粗糙的農妇,也就是我的阿母,两人终生经营,一大片豆田,蝗虫把豆子吃掉了,养育的孩子,只活下我一个。阿祖教我神巫,阿爷不喜,他也不拦阻,只是总对我说:“种植这事是善良的,多做为好。”


阿爷是多么明智啊!我若谨遵,他的赐名和教诲,当不会有今日的纠结!


我要怨恨,也该怨恨阿祖!阿祖生得肤白如雪,名讳却唤作“颇黎”。这个秘密,他只告诉了我一人:“颇黎”即天竺那名为“水精”的宝石,是世上,最为透亮明净之物。他教我,世间有七块,至善至美的宝石,名曰光明、理性、正义、秩序、虔诚、幸福、不朽。村人不懂,只说阿祖不祥,生得是突厥的狼种,说的是番僧的胡言。他总是跟我夸耀,我们家世的显赫,述说祖先征程的曲折,赞颂祖祖那,不可一世的雄才。可他不过是一介布衣呀,自知事起一世,都没见过自己的阿爷!那些神巫之术,和关于祖祖的传说,都是阿祖的阿母,从祖祖那里听来又教他的。


阿祖为什么,要教我知道这些呢!我若永不知晓,自甘做一布衣,当不会有今日的煎熬!


我当真怨恨我的祖祖!怨恨他,将种子撒在了岩缝中,任它干枯死去。祖祖是一位伟大皇帝的苗裔。那位先祖是多么显赫!他名扬天下是一方之主,多少个国王死在他手中,天下英雄如羊羔任他奔逐驱使。他的事业和灵光,得到光明之神的护佑,子孙却未能使之长久。祖祖诞生在条支,高贵的血统在他心脏流淌。他生来躯体矫健自由,相貌流露圣灵的气质,性情慷慨恢弘。


祖祖十岁拜入巴蜀的密特拉庙宇,向长老学习剑术、音乐和长生的秘术。他崇拜歌谣中赞颂的上古英雄埃斯凡迪亚尔,立志斩杀巨蟒、女妖和狮子。可惜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他无处用武只伤过几个蟊贼,心似雄狮也是枉然。他聪慧过人然而并不够坚定虔诚,只因不肯沉沦下僚,妥协了对光明的绝对信仰,学末流的弄臣干谒权贵,屡次向东方可汗自荐讨来低贱的官职。一个自居的勇士却终以歌手成名,被豢养在禁中为撒马尔罕来的舞女写诗,这对他的折磨甚过炭火炙烤。他虽身不满七尺,但心雄万夫,时不我与,他只得像鲁斯塔姆一样,无度痛饮美酒佳酿。


醇酒助长他的文章却未增进智慧与威信。他离开京城再踏征途,辗转又是辗转,只望傲气横行直冲天庭,可时命运势却不明朗。他寄望于依傍豪富,却终滥合女子,每况愈下。天下乱起,他与神明赌博到头来倾家荡产。他总算心归皇族的信仰,想起自己毕生崇拜明亮,最终醉酒捞月而亡。


我豪迈而愚蠢的祖祖啊,我怨恨你!你的血脉让我的死和活都成了重负!我怨恨啊!


说完李植倒地,昏死过去。


将军一言不发,浑身战战。半晌过去,他叫人进来,把李植抬去洗净捣磨。待人走完,将军才吩咐身旁的书记官说:


——记下,“乾符四年,诗仙李翰林绝嗣。”


将军起身端起那碗冷了的膘瓠羹,几口全部扒完,一抹嘴,对书记官说:


——记下来,这人是个智者,他死前没有抱怨某。




……李植午睡醒来,耳畔是隆隆的巨响。他心中一悸,忙起身,周身一摸,竟铁硬。


——将军,您醒了。我嘱人送饭进来。书记官在旁说。


——哦,好。对了,李植呢?


——捣了,前天就跟那村的两脚羊一起都吃净了。


——哦,好,好,那好吧。



……李植早上醒来,耳畔是一阵不肯停息的咚咚轻响。


他心中一悸,忙起身,关掉闹钟。窗外已大亮。他洗漱毕,穿好制服,下楼骑上电动车,向市中心驶去。阳光炙烤着地上的人们,市中心上百座高耸的巨大建筑在阳光下闪烁。所有人遵循着奇妙难言的秩序,沉浸在惊人平稳的秩序中,他们似乎不得不专注于自己手头而无暇理会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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